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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时候,这个小小的金属片是我的宝物。

    弯曲的、小小的、仅仅拥有一种机能上的美。

    银色的铁片有点冰冷,当用力握紧时会感到一阵痛楚。

    喀锵,一天的开始把它转半圈。

    喀锵,一天的结束把它转半圈。

    我小时候每次听到那个声音,心里都会感到很骄傲。

    因为,每当听到那个声音时的我总是抱有想要哭出来般的心情。

    喀锵,喀锵。开始时一次,结束时一次。

    一天正好能画出一个圆形,就这样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动作。

    转啊转啊,不厌倦也不费力。半是欢喜半是忧伤。

    不停转动的每一天,就如同理发店的招牌。

    但是,如同无尽螺旋的日子唐突地结束了。

    银色的铁片只是冰冷地……毫无喜悦之情。

    用力紧握的手渗出血来……毫无悲伤之情。

    那是当然的。铁终究还是铁。里头并不存在幻想。

    八岁时知道现实以后,铁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耀眼的存在。

    那时候我明白了。所谓的变成大人,就是明智地将幻想取代。

    自以为早熟的愚昧,让我骄傲地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
    /矛盾螺旋

    /0

    今年的秋天很短。

    明明还不到十一月,感觉就好像已经要进入冬天一样。在这个时候,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秋巳刑警碰到了一件诡异的怪事。

    由于工作的关系,在这个接触死人数目仅次于医院的职场上,总是免不了会流传些奇闻怪谈之类的恐怖传说。大家通常对这种事情尽量都不去谈论,已经成为一种不成文的规定。

    理所当然地,即使是面对一般怪谈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秋巳刑警,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也与目前为止所听闻的故事有着明显的差别,毕竟那可是堂皇地以怪谈作结而记录在正式报告书上了啊。至于这份原本应该没人注意的派出所报告之所以会落到他的手中,恐怕是因为他喜好神秘事物的怪癖在署里相当有名的关系吧。

    这起事件,起初是当成说谎的窃盗案来处理。

    内容相当单纯。十月初,距离市中心不远的某个住宅区一角发生窃盗案。犯人是某个专趁屋主不在时闯空门的家伙,受害的人家共有十户以上,而这故事是发生在其中最高级的公寓里某一户。

    犯人是有前科的闯空门惯犯,他不是有计划地进行犯罪的类型,而是心血来潮就会溜进附近的公寓。犯人如往常一般随随便便地走进第一眼见到的公寓,随意选择没人在家的房间并潜入。

    问题是那之后,隔没几分钟犯人急忙跑到了最近的派出所来求救。虽然犯人惊吓过度导致说话内容让人摸不着头绪,但大致上意思是在公寓里头发现那一家人的尸体。于是留守的警官便和犯人一起赶去现场。然而,跟犯人描述的完全不一样,那一家人都还健在,而且还幸福地吃着晚饭。

    犯人为此大感不解,认为他行为可疑的警官一问之下,发现对方是为了偷窃才会到那栋公寓里,最后这件事其以闯空门未遂之罪名逮捕落幕。

    「啊?什么跟什么啊。」

    秋巳刑警读完报告后大喊,底下的椅子被他坐得嘎吱作响。

    要说奇怪也的确是件怪事,但也不是说有多特别到能够引人注意。

    根据报告书记载,犯人既没喝酒也没有吸毒,精神方面也毫无问题。一个闯空门惯犯突然发疯跑去警局乱报案而被逮捕,说少见也的确是很少见。

    不过这种琐碎、而且也已经结案的事件(说起来这是否算得上事件还是个疑问),现在可没有时间去理会。

    现在的他就像三年前一样忙碌。在巷子里失去行踪的人越来越多,让人怀疑那个事件是不是再次发生了。虽然没有公开,但十月以来已经出现了四名失踪者。要堵住被害者家属的口也越来越困难了。

    在这种情况下可没多余的时问来调查这种疯子胡言乱语的事件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被这个事件给吸引住了。

    「可恶。」

    他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拿起电话。打给呈交报告的派出所。对方迅速地接起电话,他便询问这起事件的相关细节。

    例如是否已经和犯人所说的「发现尸体的房间」周围几户人家确认过,以及犯人对于尸体的描述有没有什么矛盾。

    得到回答正如所预想,派出所当然向隔壁的人家询问过。至于犯人所描述的尸体状况,就算是疯子的胡言乱语也未免太过于详细了。

    道谢后放下电话的同时,背后传来了声音。

    「你在那边干什么啊大辅?快点,出现第二名死者的遗体了。」

    「已经发现了吗?这么说来今天又是吃剩下的。」

    是啊,对方点头回答。

    秋巳刑警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,俐落地转换思考模式。再怎么在意这份报告书,毕竟都是已结案的事件。现在也不应该以它为优先。

    于是,就连被称为搜查一课最好事的秋巳刑警,也忘了去追究这桩诡异的事件。

    /1(矛盾螺旋、1)

    明明十月才刚开始,街道上却异常寒冷。

    时间接近晚上十点。

    风很冷,夜晚的黑暗如刀锋般锐利。

    这时候街上原本应该还很热闹才对,但今晚的景象却如此阴郁,让人忍不住怀疑时钟是否慢了一个小时。寒冷的天空就算下起雪来也不意外,让人不禁想着,冬天似乎提前来临了。

    大概因为这样,总是人潮拥挤的车站前感觉也就不若平时那般繁华。

    从车站走出来的人几乎都拉着上衣的领子,毫不犹豫地直接往自己的家走去。说到「家」这个名词,是无论再怎么小也能让人温暖安歇的地方。特别是这么寒冷的日子里,每个人都会加快脚步回家吧。

    流动的人群所散发的热气很快地消失。街道显得比平时更加黑暗。

    少年一直观看着这样的景象。

    离车站前有一段距离的路上,在一台罐装饮料贩卖机的旁边。有一位少年好像在躲藏般坐在那里,眼神看起来似乎并不太正常。

    抱膝而坐的少年,乍看之下很难分出性别。

    细致的脸庞和纤瘦的身躯。染成红色的头发并没有整理而任其随意翘起。年龄约十六、七岁。飘栘不定的眼神十分细腻,要是做点女性化的装扮,再从远一点的地方观看,搞不好真的会被认为是女性。

    少年的牙齿喀喀地打颤,服装也有点奇怪。脏兮兮的牛仔裤上面配着一件群青色的大外套。但是里面居然打着赤膊。

    少年不知道是很冷——还是在忍耐什么,他只是一直喀喀地撞击着牙齿。

    不晓得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多久了。

    从车站出来的人影开始稀少起来。不知不觉间少年被几个年轻人包围起来。

    「唷,巴。」

    其中一个年轻人用轻蔑的口吻喊道。

    然而红发少年完全没反应。

    「……胭条。你这家伙,竟敢忽视我们!」

    那个年轻人粗暴地抓住少年的外套,将他拉了起来。

    开口说话的这个人年纪和少年差不多大。旁边另外围着五个年龄相仿的人。

    「什么嘛,一休学就翻脸不认人啊?是吗,小巴巴已经是社会人士了,所以不会跟我们这些混混在一起了是吧,嗯?」

    啊哈哈哈,众人笑声四起。

    少年——巴什么反应也没有。

    男子哼地一声松开抓住巴的手,接着一拳打在少年的脸上。少年被揍的瞬间发出锵的一声,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面上。

    「——」

    「别想装死,混蛋。」

    男子嘲弄似地骂道,旁边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这个声音让少年——胭条巴从冲击状态中恢复过来。

    「……胭条……巴。」

    巴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。彷佛思考已经停止,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。这个从口中说出名字的动作,就好像是让自己再次启动的仪式。

    回过神来,巴瞪视着眼前的男子。

    这群人曾经是他的同学。

    对他们都还有印象。在普通的学生当中,总是会有一部分的家伙会变成专门欺负弱小的不良学生。

    「相川吗。你这家伙,这个时间在这里干什么。」

    「这是我该说的话吧。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跑去出卖肉体呢,毕竟小巴巴你可是柔弱的女孩呢。」

    对吧,男子向周围的同伴问道。

    当然巴并非女儿身。只是在高中时,因为他体型很纤瘦、加上名字的关系,让他常常被同学们嘲笑。

    巴什么也回答,只是随手捡起地上的空罐。

    「相川。」巴叫着对方的名字。

    在对方张开嘴正准备回应的瞬间,巴拿着空罐,直直地往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伸了过去。

    男子的嘴被空罐塞住。随即巴一掌就往空罐用力拍打。

    「呜……!?」

    男子忍不住倒在地上。吐出的空罐上面还沾着血迹。

    男子的同伴惊愕之余,连动也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他们只不过偶然见到了从高中退学的老同学,想上前找点乐子。以为只有自己才会使用暴力,却没想到巴会先动起手来。

    所以,对于同伴被打倒的事情,瞬间没能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「相川。你这家伙还是一样没什么大脑呢。」

    胭条巴一边说着一边朝倒在地上的男子头部猛踢。宛如踢足球一样用脚尖施力。与淡淡的语气相反,脚下毫不留情地踢了下去。

    男子就这么动也不动了。不知是昏过去了,还是脖子折断了?

    ——还是因剧痛而无力站起来?确认这一点之后,巴跑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跑的方向并非行人较多的车站前,而是更为安静的小巷里。

    看到巴逃跑,对方总算理解他们的立场了。

    打算敲诈点零用钱的对象,不但出手殴打同伴,让他嘴里流血倒在地上——现在还打算逃跑。

    「那个混帐,开什么玩笑——看我宰了你!」

    其中一人大叫着,激动的情绪迅速传达给其他人。他们为就好像在追捕逃走的雌鹿一样,为了报复而追了过去。

    …

    看我宰了你吗?

    听到那伙人的叫声,我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那些家伙明明是认真的,却没认真思考过话中的含意。没有杀人觉悟的家伙,居然向才刚亲手体验过的对象叫嚣「我要杀了你」,简直轻率至极。

    ——我明明才刚杀过人啊。

    卡答卡答卡答……刺杀人体时的触感在脑海中复苏,我险些吐出胃里的东西。

    我一试着回想就浑身发抖。牙齿颤抖得几乎敲碎,脑袋里简直像有暴风肆虐般一团混乱。

    那些家伙并不明白杀人这行为有多么严重,正因为不明白才能轻易说出口。

    ——既然如此,就由我来教你们。

    干涸的心灵让我扬起嘴角。

    ……我不认为自己的性格特别凶暴。虽然以牙还牙是我的信条,但像今天这样加倍奉还地打昏对手还是第一次。今晚的我并不正常……不,或许我只是渴望变得不正常罢了。

    ——地点就挑这附近吧。

    我钻入夹在两栋建筑物之间称不上是道路的小巷,那群家伙没过多久就追上了我。正确地说,是我故意让他们追上的。

    我在无人注意的暗巷内停下脚步,确认五人都追来后扑向带头的家伙。

    我一掌拍向对手的下颚。外行人的斗殴等于是反覆的揍人与挨揍,谁先挺不住就会单方面地遭到痛击。我非常清楚,打起架我没有胜算——要打,就得拿出真正想杀对手的气魄。

    我下手毫不留情。因为唯一的生路就是在他扑过来、其他人包围我前一一撂倒敌人。

    挨揍的家伙企图还手,我的指尖却抢先一步刺进他的左眼,触感宛如钻入一团偏硬的明胶。

    「咿——不要啊啊啊啊啊!」

    那家伙痛得惨叫。我趁机抓住他的脸,鼓起浑身之力拖着他的后脑勺往墙壁砸。

    砰地一声,带头的家伙摇摇晃晃地瘫软倒地,一只眼流出血泪,后脑勺在墙上划出一道血迹。

    ——伤成这样也还是不会死。

    面对这片令人目不忍视的惨状,赶来的四人愕然地呆立当场。

    他们应该看过打架时流的血,但多半是首度目睹生死关头的流血场面。

    我抓准空档袭击最接近的对象,先拍出一掌,揪住对方的头发让他低头,接着弯起膝盖用力往上顶。膝盖骨传来鼻梁断裂的感触,一举夺走对手反击的意志。

    我连续三次以膝盖撞击他的脸,朝奄奄一息对手的后脑杓用尽全力挥肘。强劲的冲击震得我的臂骨嘎吱作响,第二个人就此倒下,鲜血喷上我的膝盖。

    「胭条,你这混帐——!」

    两个人。看到两个同伴倒地不起后,那些家伙总算有所觉悟,剩下三人毫无理智与秩序地一起扑向我。

    一旦被包围,接下来的结果显而易见,光凭我一个人不可能应付三个对手。

    我不断挨打遭踹,轻易地被逼到墙边瘫坐下来。

    他们用力殴打我的脸颊、踢我的肚子,然而我冷冷地观察到,这些家伙攻击的暴力程度不如我刚才的行为。

    ——只不过是三人合力围殴一个毫无抵抗的对象。

    这种暴力,没有明确想「杀害」对手的意志。

    可是再继续挨打的话,我迟早会死。即使一拳一脚不至于造成致命伤,不断承受攻击终究会伤及心脏。非得持续忍受被殴打的痛楚直到死亡的时刻到来,说难熬倒也挺难熬的。

    ——看吧。即使没有杀意,人依然能够轻易杀人。

    那是罪吗?像我一样抱着明确的杀意杀人,或是像他们一样无意之间错手杀了人,哪一种行为的罪比较重?

    如雨点般的拳脚不断落下,我以混乱的脑袋思考这个问题。我的脸庞和身上已全是瘀青,也习惯了疼痛。那些家伙恐怕也习惯了不断殴打我,才收不了手。

    「你长了张可爱的脸,下手倒是很重嘛,胭条!」

    砰!我被特别强劲的一脚踹中胸膛,开始咳个不停。不知是口腔内破了皮还是内出血,我竟咳出血丝。即使他们三个没有发现,再多围殴几秒钟脏条巴大概就会死……此时我终于察觉,我对自己的性命毫不在乎。

    那些家伙的拳头打中我一边眼睛,划破眼皮。正如红肿的眼皮遮蔽视野,我的意识也即将中断——

    喀啷……

    一个清脆的音色响起。

    如钤的声响,比拳脚打在人体上的钝响细微得多。

    三名少年停止动作,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……他们方才走进来的小巷入口,我也张开瘀肿的眼皮注视来人。

    「——」

    意识冻结了。

    我的目光牢牢钉在那人身上无法转开,除此之外不出别的解释。

    伫立在小巷入口的人影——正是如此脱离常轨。

    当着这片寒空,那家伙赤脚踩着浑圆的木屐。木屐的黑漆匠色与红鞋带衬托得那双白皙的裸足越发醒目,印象强烈得让人哑然失声。

    不,撼动人心的奇异之处还不仅如此。

    那人身穿橙色的和服,不是豪华的正装,而是可以在祭典上看见的简朴款式,居然还在和服上披了件红色皮夹克。

    喀啷……声音再度响起。

    木屐敲打地面的声响一步步地靠近。

    摇曳的发丝、衣物的摩擦声。和我——胭条巴的意志无关,我感到自己的双眼正直盯着这个人物,不放过任何细微动作。

    人影以若无其事的自然态度定上前。

    一头彷佛用浓墨晕染的黑发长度不到肩膀,随意剪短的发型很适合他。

    人影拥有纤细的身体与轮廓,雪白的肌肤与——一双彷佛直视我灵魂的黑眸,以及跟肮脏暗巷不相衬的幽美站姿。

    她好像是个女人。

    ……不,她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,应该称作少女。因为相貌太过端正,要说她是男是女都说得通。当然,无论她是男是女都一样美得让人发寒。然而,我却察觉这个人是女性。

    「喂。」

    融合和风与洋风的少女粗鲁地开口。

    她一脸不悦地看着我们,毫不顾虑地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原本包围我的三人组先是有些困惑,接着开始围住少女。这群已对暴力麻痹的家伙,对此刻出现的女人产生了欲望。他们暴露出乎常压抑的感情,威吓着她。

    「找我们有什么事?」

    那群家伙缓缓地逼近,三人似乎齐心一致想包围她不让人跑掉。人渣!我这么唾骂,却无能为力。这顿毒打让我的手脚处处瘀青,使不上力气。

    我无法忍受那名和服少女被这群像假货一样的小鬼玷污。不——她有可能被这种杂碎玷污吗?

    「我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?没长耳朵啊?」

    其中一人定到她身边怒吼。

    她没有回答,只是随意伸出手……接下来发生的一切,真的像魔法一样。

    少女纤细的手臂抓住包围的年轻人轻轻一扯,他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兜转一圈,头下脚上地摔倒。

    那是叫内股的柔道招式吗?她一连串的行动明明十分迅速,却自然流畅得宛如慢动作播放的影像。

    剩余两人扑向和服少女。她仅仅一掌拍上对手胸瞠,其中一个便瘫在地上。我得用上激烈的暴力手段才能打昏一个人,她却只靠最低限度的动作就让两人丧失意识,过程花不到五秒钟。

    这个事实使我战栗,最后一个家伙也发现对手并非常人。

    哇啊!他惊叫一声拔腿就跑。面对逃跑的背影,少女抬腿踹向对手的头,那记漂亮的回旋踢甚至没发出半点声音便撂倒最后一人。

    「啧,脑袋硬得跟石头一样。」

    少女轻轻弹舌,抚平凌乱的和服衣摆。

    我连话也说不出来,仅仅注视着她。

    ——在这个连路灯、甚至是月光都照射不到的垃圾堆中,唯独她的头顶仿佛有银色光芒倾注而下。

    「喂。」

    少女回过头来。我想说些什么,但嘴里满是伤口讲不出来。

    她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扔向我,熟悉的钥匙落在眼前。

    「这是你掉的东西吧。」

    她的声音直透我脑海深处。

    ……钥匙。啊,是我刚才被揍时掉的吗?她之所以过来,是为了把如今已不重要的家门钥匙还给我吗?

    事情办完之后,少女转过身去。

    没有道别也没有安慰,她像出现时那般踏着如散步般悠然的步伐,渐行渐远……彷佛我根本无关紧要。

    「——别……」

    我伸出手。

    我想挽留什么?为何试图挽留她?

    我——胭条巴也觉得这种疯女人无关紧要啊。

    可是——可是,我受不了现在被人抛下。不管是谁都好,我不想被抛弃。我没有任何价值、其实只是个赝品的冲动涌上心头,让人无法忍受。

    「你先别走!」

    我大喊着起身……虽然试图起身,却站不稳。我全身上下教在抽痛,扶着墙壁好不容易才半弯腰站好。

    和服少女停下来,回头抛来的目光冰冷得令人背脊生寒。

    「干嘛?我可没捡到其他东西。」

    她淡淡地回答。脚边明明倒着五个人,这家伙却毫无感触。

    「喂,你该不会想直接闪人吧?」

    当我奄奄一息地开口,她终于环顾周遭的惨状。

    倒地的家伙之中也包含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的两个人,是粗劣暴力行为导致的结果。

    哼~少女扬起眼珠注视着我。

    「放心,他们都没死。躺在那边的家伙眼睛废了,但这点程度的伤死不了人。第一个醒来的家伙会自己想办法吧,还是你要马上找人来帮忙?」

    她以怎么听都只像是女性的高音,说出男性口吻的台词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「是吗?可是该连络哪边才好?警察?还是医院?」

    少女认真地问了个脱线的问题。

    我本来只想到叫救护车,不过若将我刚才的行动视为正当防卫,找警察处理或许比较快。然而——

    「——不能找警察。」

    为什么?她的目光在问。

    ……不知为何,我下定决心将绝不该说出口的秘密、我的最后底牌告诉她。

    「我杀了人。」

    时间彷佛暂停了几秒。

    少女似乎产生兴趣的定过来,仔细观察着吃力地靠在墙边的我。

    「感觉不太像耶。」

    她讶异地说。从她将手抵在唇边陷入沉思的反应来看,这家伙也不敢肯定。宛如发高烧时喃喃吐出呓语般,我继续自虐地告白。

    「是真的,我是刚刚才杀的。对方被我用菜刀捅得肚破肠流,还砍下头颅,不可能还活着……嘿嘿,条子这会一定聚集在我家里,满眼血丝地搜索我吧。没错,等天一亮我就会声名大噪——!」

    我发觉的时候,已经自嘲地笑了起来。我听着自己无聊的笑声……不知怎地,听起来也像是在哭。

    「这样吗,应该是真的吧。那你也别叫救护车了,一给人发现就会直接被关进铁窗……啊,你是因为衣服沾到血才脱掉的吗?我还以为是流行呢。」

    少女冰冷的手抚过我的胸膛。

    「——什……」

    我倒抽一口气。她说的没错,我是因为被血溅到才会脱掉上衣。我只穿着裤子,赤裸上半身披着夹克逃出来。

    ……她知道。这女人明知我是杀人犯却一点也不吃惊——反而激起我的不安。

    「你不怕吗?我可是杀了人啊。杀一个人和两个人还不都一样,你以为我会放知情的你离开吗?」

    「——杀一个人和两个人才不一样。」

    和服少女不快地眯起眼睛,反倒把头凑过来。

    ……我在身材上明明高一个头,气势却被从下往上看的她压倒。

    被那双黑眸牢牢盯着,我不禁吞了口口水。我之所以倒抽一口气并非被她的气势震摄,只是看得入迷。至今为止,我不曾为了人类感动过。十七年的人生中,我不曾对任何事物如此深深着迷,不曾这样感动到忘我的地步。

    ……没错,我从不曾觉得人类如此美丽。

    「我是真的——杀了人。」

    我只说得出这句话。

    少女低下头轻轻一笑。

    「我知道,我也一样啊。」

    随着一阵衣物摩擦声,彷佛完全失去兴趣的她转头离开,踏着喀啷喀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
    ……我不想放那个背影离去。

    「别、别走,你不是说你也一样吗!」

    我想追上前却摔倒在地,勉强再次站起身瞪着回头的她。

    「那就救救我啊,我们不是同病相怜吗?」

    我自以为是地拚命大喊,完全不像平时的我,一点也不在乎丢人现眼。听到这没有理由的突兀要求,少女惊讶地瞪大双眼。

    「同病相怜……嗯,你的确空荡荡的。不过你想要我帮你什么?摆脱杀人罪吗?还是治好你身上的伤?很不幸,这两者都在我的专门范围之外。」

    ——嗯,没错。

    我想要她帮我什么?

    虽然希望她救救我,我却想不清具体而言要她怎么救我……这个渴望明明深深烙印在胭条巴心中,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。

    「——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,你先把我藏起来。」

    总之,这是最优先的问题。

    她面有难色地开始思索,充满人味的举止和先前的缺乏感情正好形成对比。

    「你说的藏起来,是要我提供藏身之处吗?」

    「没、没错,你只要协助我躲到隐密的地方就行了。」

    「这座城市里没有哪个地方是隐密的,若不想被人发现,就只有自己的家里吧。」

    少女一脸为难地说,这种事我当然晓得。

    或许是疼痛害我暴躁起来,我对她吼回去。

    「我就是不能回家才要你帮我啊!难道你要让我躲你家吗?你这个笨蛋!」

    可恶!我恶狠狠地骂着。此时,少女意会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「可以啊,想住我家就随你住吧。」

    「——咦?」

    「小事一桩,你就想要我帮这点忙啊。」

    她迳自往前走去,没朝我伸出手也没扶我一把。

    虽然如此,少女的背影仍说了声「跟我来」。

    我——跟上了她。

    只是跟着她走,围殴所受的伤与刺杀人时留下的心灵创伤都被我抛诸脑后。

    我一心一意地追逐着她超然前行的背影。

    她是一个人住吗?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。非问不可的问题堆积如山,我却什么也无法思考。

    ……没错,虽然从前我不曾相信过,但这或许就是命运。

    因为早在许久以前,我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。

    /2(矛盾螺旋2)

    喀哒,隔壁房间传来声响。

    时间差不多快到十点了,我在工作中累得精疲力竭的身体才刚刚躺上床不到几分钟。那声音将我从浅眠中吵醒,昏昏沉沉地打着盹。

    自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只有一次。

    有人拉开与邻室相连的纸门,被裁切成长方形的光亮注入我已熄灯的黑暗房间。是母亲吗?我睡眼惺忪地看过去——

    ——每次我都会在这时心想,要是没看见那一幕该有多好。

    拉开纸门的人是母亲。因为逆光的关系,只看得出她正站着。比起她的身影,我仅能直盯着纸门后的邻室惨状。

    父亲趴在廉价的暖桌上。原本茶色的暖桌染得通红,伏倒的父亲身上不断淌出鲜血,流在榻榻米上……简直像坏掉的水头龙一样

    「巴,去死吧。」

    呆立不动的人影说道。

    直到刀尖刺进胸膛之后,我才想起那个人影就是母亲。母亲拿着菜刀往我的胸口捅了一刀又一刀,最后将利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。

    要说是恶梦,的确是场恶梦。

    我的夜晚总是这样落幂。

    …

    卡答卡答卡答卡答。

    ……仿佛从耳朵深处传来的声响让我睁开眼睛,发现两仪已经出门了。

    坐起遍体麟伤的身体,我环顾一圈观察房间内部。

    此处位于某栋四楼楼公寓的二楼一角,是和服少女的家。不,与其说是她家,不如说房间来得正确。从玄关通往起居室的走廊大约一公尺长,途中有扇门通往浴室。

    起居室似乎兼作寝室使用,放着她刚刚所睡的床铺。隔壁还有一个房间,因为用不到所以空着。

    ——昨天晚上,我跟在她背后走了一小时,抵达这个房间。挂在公寓入口的邮箱名牌上标着两仪,应该是她的姓氏。

    她——两仪将我带回房间之后,连句话也没说就脱掉皮夹克躺上床。

    漠不关心也该有个限度吧。我不由得心头火起,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袭击她。考虑归考虑,万一她大声呼救引来一堆人那可不妙。犹豫到最后,我决定用放在地上的坐垫当枕头睡觉。

    等到我醒来时,那女人已不见人影。

    「——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」

    我忍不住呢喃。恢复冷静后回头想想,两仪的年纪看来跟我差不多大。与其说她是女人,以少女来形容更为贴切。

    如果她十七岁,应该是学生。她去高中上课了?不,这房间未免也太杀风景了。室内只有床铺、冰箱与电话,挂在衣架上的皮夹克以及衣柜。这里没有电视也没有音响,没有廉价杂志,甚至连张桌子都没有。

    我忽然想起那家伙昨晚说过的台词。

    听到我说自己杀了人,两仪回答我也一样……那句不带现实味的话说不定是真的。因为这房间就像是逃死人的藏匿地点,近乎病态地缺乏生活感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一股恶寒窜过背脊。我以为自己抽到黑桃A,其实搞不好抽到了鬼牌。

    ……无论如何,我都不打算在这待太久。虽然想向她道声谢,既然本人不在那也无可奈何。我像溜进来行窃的小偷般踏着谨慎的脚步,走出陌生少女的房间。

    来到外面,我漫无目的地四处逛。

    我一开始紧张兮兮地走在住宅区的道路上,世界却与我无关地一切如常,像时钟的指针般反覆上演没有变化的日常生活。

    结果不过如此吗?我自暴自弃地走向大马路.

    街上也是老样子,没有到处搜索胭条巴的警察,也无人向我抛来面对杀人犯的轻蔑目光。看来尸体还没被人发现。

    没错,就凭我这种半吊子犯下的罪行,不足以让世界立刻产生改变。我目前还没遭到追捕,却也没心情回自己的家。

    中午过后,我抵达设有狗铜像的广场.我随便挑张长椅坐下来,仰望大厦墙面上的大型电子布告栏。

    几个小时就这么茫然地过去了。

    今天明明是非假日,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却十分热络。人行道上满是路人,每当红绿灯一转绿,过马路的大批人潮就堵住车道。

    其中大多数人的年龄和我相差无几,大都面带笑容或胸有成竹地往前走。他们的神情里没有迷惘,不——是想都没想过何谓迷惘。

    在那些家伙脸上连思考的思都找不到,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实现梦想、为了实现深信的未来而活的样子。

    无论哪个人都露出理解一切的表情往前走,但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?

    是所有人?还是只有一小部分?

    真货与赝品。我一直瞪着无法融入的人群试图从中找出真货,却完全分不出来。

    我自人潮别开眼神,仰望天空。

    对了——至少我并不是真货。我本来以为自己货真价实,却轻易地暴露了本性。

    ……直到进高中以前,胭条巴曾是田径界著名的短跑选手。我在国中时代不知败北为何物,从不曾看着其他选手的背影冲过终点。我深信自己可以继续缩短记录,也毫不怀疑我的运动才能。

    更重要的是——我喜欢奔跑。唯有这一点曾是我的真实,我也曾抱着不输给任何阻碍的心。

    然而,我放弃了跑步。

    我家原本就不富有,父亲在我读小学时失业,从此家里环境变得越来越糟。母亲本来是名门闺秀,据说与娘家断绝关系跟父亲结了婚。

    父亲失业不再工作,而不知世事的母亲什么都不会。

    生活在逐渐崩溃的家庭中,我比其他小孩更早熟。我在不知不觉间已开始谎报年龄打工,设法支付自己的学费。

    我不管家里的问题,光是处理自己的事就够吃力了。

    我自己工作,自己上学,全凭自力进入高中。在不再当成父母看待的双亲与生活费的双重压力下,只有奔跑是我唯一的救赎。

    所以,我不管再怎么累仍坚持参加社团,也进了高中。

    可是我才刚开学不久,老爸就出了车祸。他不仅开车撞到路人,更糟糕的是没有驾照。付给对方的赔偿金似乎是母亲低头向娘家借来的。我在那段期间什么也无法思考,不清楚详细情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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