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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1

    爬上螺旋阶梯。

    转啊转,转啊转,像是转圈,像在跳舞。

    她就在终点等着我。

    这是随处可见的住商混合大楼屋顶。

    这栋十层楼的建筑有着被酸雨和汽车废气染上脏污的外墙,外表像个单调的立方体。这里跟JR车站附近的闹区有段距离,要穿过几条小巷才能到达。在这尚未纳入市容规划的区域之中,还遮遮掩掩地建造起其他几栋相同境遇的大楼。

    安全梯前的门把已经坏了,门锁形同虚设。

    惠那发现这个秘密,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
    非相关人士是不会想要随便进去的。

    爬到顶楼,也看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。

    四四方方的水泥地板,被高到胸前的栏杆围绕着。没有特别设计,也没有任何装饰,简直就是跟饼干盒底部一样单纯乏味的空中庭园。

    放学后的傍晚时分,惠那常常穿着制服提着书包跑来这个屋顶待个五分钟至一小时左右,漫无目的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,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家。

    这天惠那也毫无理由地享受着独处的愉悦。

    直到她发现“访客”的踪影为止。

    ——有谁在那里?

    仿佛担心对方会突然躲起来似的,惠那的视线紧紧盯着来人。

    那是一名外国少女。

    年龄嘛……大概十岁左右吧。

    式样古典的高领黑绢洋装,紧密地裹着她娇小的身躯。

    从袖子里露出的手腕,就像严冬的霜雪一样白皙。

    她的脚上穿了一双绑着鞋带的短靴。

    头上则戴着一顶装饰了宽幅黑色缎带的草帽。

    柔顺的长发是带点透明的金色。如果是日本人的头发,无论怎么费尽心思也绝对染不出这么清澄明亮的颜色吧。

    就像个洋娃娃一样……

    这种比喻也太老套了,惠那不禁自嘲着。

    少女一动也不动,只是凝视着眼前的街道。

    在这个五月的黄昏里,她的身影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一样,美得脱离现实。

    此时,少女注意到她了。

    银色的瞳孔有些忧郁地看着身穿制服的惠那。

    少女美丽的面容,让人看了几乎要感动得竖起寒毛。

    该说些什么好呢?惠那慌乱地思考着。

    “那个,午安……不,还是晚安?”

    少女很有礼貌地转身面向惠那,轻整裙摆之后才开口说道:“Guten Abend(注:德语晚上的招呼语,等于英文的“good evening”)。”

    用外语问候。她的声音就像银铃般清脆悦耳。

    “请问你有什么事吗?”这句则是流利的日语。

    “也没有什么事啦……”

    惠那发现两人能够沟通之后有些惊讶,一边思索着如何回答。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寂寞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起来也很寂寞啊。”少女回应道。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待在你旁边吗?

    “请便。”

    惠那走到屋顶边缘,双手轻轻抓着栏杆。

    她看向身旁,发现少女的身高大概只到自己胸前,突然觉得有点心慌意乱。

    感觉那位少女倒是不太介意惠那的存在。

    “这里不知如何呢?”少女喃喃说道,精工雕琢如象牙般的手指伸进了裙子的皱褶中。

    然后,她好像拿出了什么。

    那是跟她眼睛同样颜色的银怀表。

    她很熟练地打开外盖,看着怀表的字盘。

    “看来应该是我弄错了会面的时间吧。”

    “会面?在这里?”惠那开口问着。

    少女却没有回答。她只是神情专注地确认着时间。

    惠那偷偷看了她的怀表一眼,睁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那是个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小怀表。

    不只外盒是银色的,就连盒子的内侧,还有防止遗失的链子都是一样的银色。

    表面则如深夜般地漆黑。

    但是,上面却没有任何钟表该有的长针、短针,以及秒针。

    好几支金色和银色的指针,各自以不同的速度走动。其中有些指针移动的轨迹是扇形,有些则是圆形。各个指针旁都有刻度,但是惠那完全看不出那些刻度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。

    下方有个圆形的洞,只有从那里才看得见怀表内部的构造。

    字盘的最外围,有好几支像头发一样细的指针排列成螺旋形状。

    简直就像是占卜师用来显示星辰运行的特别仪器嘛。

    “这个怀表真特别呢。”

    “Spiral Uhr(注:德语,‘螺旋时钟’之意)。”银铃般的声音再度回答。

    这是异国的语言,也是初次听到的字眼。

    但是不知为何,惠那竟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螺旋的时钟?”

    少女点点头,露出浅浅的微笑。

    ……你是从Wonderland(注:小说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里的国度)来的吗?

    惠那虽然想这样问,却继续保持沉默。

    如果问了之后,少女真的点头称是,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回应呢。

    少女啪嚓一声关上盒盖,用原先沉着的语气说道:

    “这里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。人跟物都增加得太多太快了。”

    “会吗?我倒是挺喜欢这里的。”

    对话到此又中断了。

    没办法了,惠那把两肘靠在栏杆上,像平常一样眺望风景。

    星期五的黄昏时刻,确实是尖峰时间。

    车站周围的区域,到处都塞满了正要回家的人和车。

    这一带都在市中心的活动范围之内,有好几家百货公司,其他如商店街、电影院以及美术馆也一应俱全,是个非常便于居住的都市。

    再把视线拉远一点,从国道往外围高架道路和铁路的交会点望去,是一片被夕阳染红的住宅区屋顶,一直往丘陵连绵而去。

    丘陵的山脚下,耸立着白河综合医院的新大楼。

    十七年又两个月多一点。

    白河惠那已经在宫菇市住这么久了。

    而惠那出生至今的时间也是这么久。

    她的父亲是这间私立大医院的院长,也是地方上的名绅。

    创办医院的是她无缘面见的祖父,而祖母也在惠那幼年就已过世。

    身为独生女的惠那,在忙碌但疼爱女儿的父亲,还有既严厉又慈祥的母亲照顾之下,无忧无虑地成长着。

    她了解自己能在学费昂贵的私立名校就读,都是因为双亲的庇荫。

    因此她更不想在县内升学,而是想要尽可能找远一点的大学半工半读……

    就算跟那名少女聊这些事情,也没什么意义吧。

    她自己在十岁的时候,还觉得这世界非常宽广,有好多不了解的事。

    常常希望快点长大,但是又不希望那么快就变成大人。

    她偷偷看着少女端丽的侧脸。

    少女站在风中挺直身体的模样,看起来很孤寂。

    这女孩,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呢?

    难道是迷路了吗?

    或许是跟父母走散,在找寻时想要看清楚四周的环境,所以偶然地爬到了这个屋顶上吧。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。

    “哪,你一个人没问题吗?”惠那稍微弯低了腰,向少女问道。

    “你看,太阳就快要下山了唷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白天和夜晚的分界吗?”少女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这么一句。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太阳西沉之后就是夜晚?”

    “不是唷。”少女摇了摇头。“黑暗开始玩耍之时才是夜晚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玩耍都是在白天吧?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?”

    “这个嘛,因为安全梯没有上锁啊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是没有上锁的地方,你都一定会走进去吗?”少女的口气并非讽刺,而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说不定唷……”惠那也回答得很妙。

    这样子根本就搞不清楚谁比较年长了嘛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黑暗会跟谁一起玩耍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你很幸运。”

    “是这样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如同机锋禅语一般令人不明所以的对话。

    就好像乒乓球似的,跳来跳去的对话内容。

    孕育着黑暗的晚风,吹过了两人所在的顶楼。

    少女金色的长发,还有惠那绑在马尾上的白色缎带,伴着各自的影子被风吹得轻柔摇曳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穿着黑色洋装的少女,将脑袋偏向一边对惠那问道。

    她宝石般的银色眼睛映上了惠那的身影,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令人深陷其中。

    “可以请你爱我吗?”

    ——咦?

    就当惠那正要询问时。

    少女朝着惠那的脸颊,轻轻地吻了上去。

    2

    “也就是说,我们的白河惠那被一个不知名的金发美少女给夺走贞操了对吧?”

    “我我我我……我都说了不是这样嘛!”

    星期六。私立芙蓉馆高中三年A班的教室。

    现在第四堂的英文课已经结束,是班会开始之前的休息时间。

    白河惠那被一大堆人给包围住。

    从第一堂课开始,惠那的脑中一直都是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数学公式和历史年代只是从耳边飘过,如今她的意识还是停留在那个傍晚的顶楼。

    她并不是真的想找谁谈这件事。只是,和那个少女之间发生的事,总是在脑海中盘旋不去……

    心事重重的惠那,最后决定求助于密友。

    她找来商量的对象,就是同学兼好友兼损友的三朝木奏。

    “亲吻在外国只是普通的礼仪吧?”

    回头想想,这个决定实在太轻率了。

    上英文课时老是在发呆的学年第一才女,此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惠那的脸有十秒以上。

    然后,她慢慢地搔了搔带点波浪卷的栗色头发,满不在乎地这么说着:

    “还是说,你想问的其实是被外国人强吻之后应该作何反应?”

    “才不是咧!干嘛突然这样说啊!”惠那断然否定,她的脸庞原本就已经热得发红,如今又变得更红了。

    在旁边听到她们对话的同学们,就像被砂糖引诱的蚁群一样围了上来。

    五分钟后,在众人的胁迫之下坦白说出一切的惠那,变得像被榨干的残渣。

    “那……惠那,接下来呢?接下来怎样了?”

    “哪有什么接下来啊。我就立刻下楼回家,就这样啊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可以这样嘛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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